特别策划丨加密数字货币对全球金融治理的挑战和影响

文章来源：中国经济时报

全球数字货币浪潮风起云涌

编者按

全球数字货币浪潮汹涌。尤其是今年以来，以美欧为首的发达经济体对加密数字货币的态度逆转、针对数字货币的监管法律相继出台。美国战略储备比特币意欲何为、全球稳定币的发行是否会强化美元霸权，由此会对全球金融治理带来哪些影响和挑战；全球加密资产监管正转向规则重构，中国应该怎么面对；以区块链为代表的金融科技创新能否为人民币国际化开创一条新路。按照如是逻辑框架，中国经济时报组织该领域的研究专家和实务界人士，为读者揭去加密数字货币的神秘面纱。

核心观点：

加密数字货币对全球金融治理的挑战和影响，远不只是技术或投机层面的议题，而是关乎主权信用、货币体系未来形态与全球治理模式的深刻转变。

■邓军 张书宇

2024年，全球加密资产格局迎来历史性变局。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正式批准了首批比特币现货指数基金（ETF），标志着主权金融体系首次大规模接纳原生数字资产进入资本市场。几乎同期，欧洲议会也高票通过了《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法案》，首次为稳定币发行、交易、储备管理等设立统一法律标准。2025年，美国新一届政府更是动作频频。这一系列动作向全球释放出明确信号：加密货币不再是边缘技术创新，而是进入美国国家战略与国际金融体系核心的新变量。

加密数字货币对全球金融治理的挑战和影响，现在看远不只是技术或投机层面的议题，而是关乎主权信用、货币体系未来形态与全球治理模式的深刻转变。

应该看到加密数字货币积极的一面

尽管加密数字货币的快速发展对全球金融治理提出了若干重大挑战，但更应看到其带来的巨大机遇，尤其是在金融普惠、市场效率、创新激励等方面。当前全球监管者普遍关注加密数字货币带来的风险与监管难度，如加密数字货币市场的高波动性、传染性、洗钱与恐怖主义融资、资本外逃等。然而，加密数字货币是一种技术创新，有其积极意义。加密数字货币特别是区块链技术给金融体系带来的积极意义，至少体现在以下三个维度上。

一是激励创新与竞争。加密数字货币领域的激烈竞争推动了技术的快速迭代。如以太坊之后，新兴公链如Solana（SOL）、Sui等纷纷崛起，在区块链性能、交易吞吐量与交易速度等方面大幅领先。这种竞争不仅加速了区块链底层技术架构的演进，也推动了全球数字经济生态的多元化发展。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创新并非仅限于金融科技领域，还呈现出广泛的跨界扩散效应。例如，以太坊最初的技术设计，意在通过可编程智能合约的方式实现经济学家哈耶克提出的“货币非国家化”理念——任何机构或个人都可发行自身数字货币，通过自由市场竞争筛选出更优质的、能保值的货币形态。然而，随着生态演化，以太坊的智能合约功能被迅速应用于数字收藏品、元宇宙等多个领域，催生出去中心化的“链上数字资产市场”。这一趋势表明，加密数字货币的技术突破，实际上正在向更广泛的应用领域渗透，成为推动下一轮数字产业革命的关键引擎。

二是金融普惠。传统银行体系由于成本、风控等原因，很难覆盖广大低收入群体与偏远地区。区块链技术降低了金融服务门槛，使得全球任何拥有智能手机的人都能平等享受金融服务，极大推动了金融的可获得性。这在非洲、南亚、拉美等传统金融服务匮乏地区表现尤为明显。随着区块链技术不断进步，加密数字货币的交易成本和运维门槛大幅降低，这为人民币国际化带来了新的可能性。我国可以推出基于数字人民币的低成本、本地化区块链金融服务，便有机会在这些区域实现“农村包围城市”的国际化突破。通过在基础金融薄弱、法币不稳定、美元应用尚浅的国家搭建数字人民币支付体系，不仅可以为当地居民提供稳定、高效的支付与储值手段，还能逐步形成对人民币的使用黏性，扩展人民币在国际市场的影响力，抢占未来数字金融时代的主动权。通过“农村包围城市”的模式，开辟出一条不同于美元、欧元传统扩张逻辑的新路。

三是市场效率提升。区块链去中心化特征极大提高了市场运行效率。去中心化金融平台通过智能合约直接对接资金供需，避免了中间环节的成本，显著提高了资金配置效率。与机器人、大语言模型相比，我国在区块链领域的技术创新明显滞后，加密数字货币的应用和技术创新已在某些领域落后于美国，这种技术上的落后或影响国家的金融科技竞争力。然而，加密数字货币带来的这些机遇，并非在所有国家都能公平释放。技术推动的创新红利往往首先惠及具备强大金融基础设施的发达经济体。对于金融体系薄弱、治理能力有限的新兴经济体而言，加密数字货币反而可能成为冲击现有货币体系的新风险源。当全球数字资产快速渗透，稳定币与加密数字货币成为跨境交易和储值手段之际，原本对法币依赖度较高的脆弱经济体，正面临越来越严重的货币主权流失问题。也就是说，全球金融科技变革与本地金融治理能力之间，正在拉开一道“数字鸿沟”。这一鸿沟在很多发展中国家，正以“货币替代”的形式集中体现出来。

稳定币与美元霸权的复杂关系

稳定币是一种加密数字货币，美元稳定币体系一方面强化了美元的全球地位，使美元通过稳定币进一步向新兴经济体渗透，强化了“美元霸权”；另一方面，这些基于区块链的美元又脱离了传统美国监管体系，反而给美元体系增加了内生的不稳定因素。

这主要是由于中心化稳定币通常基于“百分之百储备”原则进行发行，即每一枚链上流通的稳定币（USDT、USDC为市场份额最大的两种稳定币），理论上都由等值的低风险美元资产（如美元、短期美债、商业票据等）所支持。这种“链上数字美元”模式让稳定币与美国货币市场深度挂钩。多项研究发现，稳定币的发行与销毁行为与美国短期融资市场的动态呈现出显著的正相关关系，尤其是在商业票据市场，稳定币储备资产的调整对这些市场产生了明显的边际影响。

这意味着，稳定币发行规模的扩张与收缩，不仅会反映加密货币市场的需求波动，更可能反向影响美国货币市场的稳定性。一旦出现大规模链上赎回或挤兑行为，稳定币发行机构可能被迫集中抛售所持有的短期美债或票据资产，从而形成链下市场的流动性冲击。这一机制既强化了美元体系，为美国政府发行政府债券等融资行为提供全球融资新通道，也使其成为一个美元体系的风险放大器。

这一特性使稳定币既是强化美元霸权的工具，也是美元体系的一把“双刃剑”。我国应密切关注这种演变，尤其是注意在国际治理上参与建立全球稳定币监管框架，避免被动承受潜在风险。

随着稳定币体量的扩大，其对全球美元流动性的边际影响也在快速上升，进而对各国金融市场形成潜在的外溢风险。这种跨市场、跨主权、跨平台的金融资产形态，正不断模糊传统的货币政策边界与监管权属划分。尤其是在美元作为锚定资产的前提下，稳定币不仅输出了美元的流通能力，也传导了美国政策的不确定性。这种影响早已超出单一国家的监管能力范畴，转而对全球货币体系的稳定性与治理框架提出了全新挑战。在这一背景下，如何在地缘政治高度紧张、全球共识日益稀缺的环境中，推动构建具有包容性、协调性和可执行性的全球数字货币治理机制，已经成为无法回避的重要议题。

不平衡发展可能带来货币替代风险等问题

新兴经济体由于金融治理能力不足、汇率波动剧烈，加密数字货币快速成为年轻民众的主流金融工具，出现了明显的“美元化”或“稳定币化”趋势。研究发现，汇率波动率与稳定币的使用呈现出显著正相关关系。在尼日利亚、阿根廷、印度等国，越来越多的居民选择用稳定币代替本国货币。这不仅是投机行为，更是对本国货币购买力流失及政策失灵的理性反应。

从根本上看，货币替代反映的是本国货币体系的脆弱性和金融治理的失败。政府实施的资本管制、严重通胀、货币贬值等因素，持续推动居民寻找更加稳定、便捷、可信的价值存储手段。因此，虽然加密数字货币推动了金融普惠，但也带来了货币主权的重大挑战。尤其是稳定币，其背后锚定的往往是美元等强势主权货币，实际上形成了一种“数字美元”的隐性输出机制。

也就是说，加密数字货币和稳定币不仅在技术层面填补了传统金融服务的空白，更在功能层面逐步承担起价值存储、跨境支付、资产避险等核心金融职能。随着这类“技术中立”工具在全球范围的普及，货币发行权与价值锚定机制正逐步脱离传统国家边界的控制，进入平台化与去主权化的竞争赛道。这使得货币主权的定义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它不再只是某国中央银行的独占权力，而是由算法治理、跨境平台、技术标准以及地缘政治分化等因素共同塑造的。

地缘政治分裂环境下的全球治理路径探索

中国香港也在探索加密数字货币资产的监管、交易和法规。2024年，中国香港证监会正式启动虚拟资产交易平台发牌制度，并率先批准首批持牌交易所，标志着中国香港朝“加密资产合法化、机构化、可监管化”方向迈出实质性一步。紧接着，中国香港金融管理局发布《稳定币监管框架意见书》，提出对锚定法币的稳定币发行方实行资本金、储备审计与透明披露等一系列监管要求。中国香港还宣布将推进数字港元（e-HKD）试点计划，并与阿联酋、泰国、新加坡等国家开展“数字货币桥”（mBridge）多边央行数字货币合作试验，展现出其打造“亚洲加密金融枢纽”的战略布局。今年5月，中国香港立法会三读通过《稳定币条例草案》，使香港地区成为亚太地区首个建立稳定币牌照制度的司法辖区。

加密数字货币全球治理的核心难题在于地缘政治竞争和分裂，数字货币治理可以效仿历史经验。一是可以从“利益交汇点”入手，避免过多意识形态化。比如在稳定币的跨境监管、打击恐怖主义融资与洗钱等方面各国利益高度一致，这种共同的利益基础或许可成为中美等大国展开务实合作的切入口。二是尝试构建更灵活的治理架构，不必强求形成统一的全球框架，而是允许各国在最低限度的全球标准之上实施差异化监管，形成一种“底线治理”的国际合作模式。三是可通过非正式对话机制、学术交流与智库间的合作逐步积累互信，降低合作难度。

（邓军：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金融学院副院长；张书宇：北京工商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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